故山

上岸落水上岸落水

绿腰

镜:

段安节《乐府杂录》




唐德宗贞元年间,长安大旱。天子下诏,令东西两市祈雨。


长安城最繁华的承天门街,向来是两市一较高下的地方。这次东市请来了有当世第一人之誉的琵琶圣手——康昆仑。无人能与之匹敌,大家都是这样想的。康昆仑登上街东彩楼,他准备弹奏的是一曲新翻羽调乐《绿腰》。人们忽然发现,街西也起了一座彩楼。东市的拥护者们大声嘲笑,觉得对方太不自量力。


康昆仑稍理琴弦,弹了最初几个音调。这时,西市楼上出现一位女郎,怀抱着琵琶。


“我弹奏的也是这支曲子,”她说,“而且会从羽调移入枫香调去弹。”


她骤然下拨,弦音如雷。


康昆仑从未想到,有人能以这样的方式弹奏《绿腰》。像江峡猿啼,在落雪的山峰间回荡;像长空一声鹤唳,风掠过苍茫的旷野;像月光下薄而冷的利刃,一刀劈破竹节;像绝塞孤城,有雁听空弦而落。像亘古的冰层,低沉的轰鸣自深处传来,戛然一声巨响,冰面应声开裂。


雷霆万钧,铺天彻地,通神之音。


最后的余响消失,康昆仑犹在惊骇中。他冲下彩楼,拜倒在地,恳请对方收自己为徒。


女郎换了装束走出来,竟是一位僧人。


后来人们知道,他是庄严寺的僧人,俗家姓段,法号善本。第二天,德宗召见两人,对段善本的技艺惊叹不已,希望他能传授给康昆仑。


段善本说:“请昆仑弹奏一曲。”


康昆仑领命弹奏,段善本皱眉道:“手法为何如此芜杂?且带邪声。”


康昆仑讶然道:“段师父真是神人,少年学艺之时,邻舍的巫女曾传授我一品弦曲调,后来又更换过好几位老师。您听音评鉴,竟能如此玄妙。”


段善本说:“若能在今后十几年中,不再接触乐器,忘掉一切你所学过的技巧,我就可以传授你了。”


天子诏许之,后来康昆仑果如其言,学得了段善本的技艺。



贞元中,有康昆仑,第一手。始遇长安大旱,诏移两市祈雨。及至天门街,市人广较胜负,及斗声乐。即街东有康昆仑琵琶最上,必谓街西无以敌也。遂请昆仑登彩楼,弹一曲新翻羽调《录要》。其街西亦建一楼,东市大诮之。及昆仑度曲,西市楼上出一女郎抱乐器,先云:“我亦弹此曲,兼移在枫香调中。”及下拨,声如雷,其妙入神。昆仑即惊骇,乃拜请为师。女郎遂更衣出见,乃僧也。盖西市豪族,厚赂庄严寺僧善本,以定东鄽之胜。翊日,德宗召入,令陈本艺,异常嘉奖,乃令教授昆仑。段奏曰:“且请昆仑弹一调。”及弹,师曰:“本领何杂?兼带邪声。”昆仑惊曰:“段师神人也!臣少年初学艺时,偶于邻舍女巫授一品弦调,后乃易数师。段师精鉴如此玄妙也。”段奏曰:“且遣昆仑不近乐器十余年,使忘其本领,然后可教。”诏许之,后果尽段之艺。



《录要》、《绿腰》、《六幺》是同一支曲子,唐代著名大曲。


这个故事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,耳目之间是极致的喧嚣,十丈红尘,风华曼妙;同时又是极致的静穆,惊雷一响,法相庄严。


不知道段善本是怎样练成如此惊人的技艺,又为什么出家为僧。也不知道他登楼表演的时候为什么会换上女装,但这个场景,却仿佛红颜白骨,刹那寂灭。街市喧杂谑笑,豪族漫撒金钱,乐师争强好胜,天子诏令临朝,一切尘世间的极尽繁华,便如罗带华裳,脂粉钗环般褪去,惟余一领僧衣。


如暮鼓晨钟。


关于《绿腰》演奏的形容并不是我的脑洞……那些意象来自元稹的《琵琶歌》。为元稹弹奏此曲的乐师李管儿,和康昆仑一样,是段善本的弟子。



……


猿鸣雪岫来三峡,鹤唳晴空闻九霄。


逡巡弹得六么彻,霜刀破竹无残节。


幽关鸦轧胡雁悲,断弦砉騞层冰裂。


我为含悽叹奇绝,许作长歌始终说。


……








《乐府杂录》,守山阁丛书版,光绪刻本。 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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